正文 第三二二章 嬴姓,李恪

作品:《大秦钜子

    李恪陪着慎行漫步在内谷的溪涧,眼看着墨者往来,聚拢一处,争执不休。

    争执的双方依旧以胡陵与苍居两地为野,不过相比先前那种为争而争的蠢争,他们现在的论点至少多了些实质的东西,叫人听着心生畅快。

    慎行听了几场,不由感怀莫名,抚须长笑“争者,当如是。”

    “从墨学论,哲学之辩虽是正办,却亏在不着边际。若是任由他们折腾,三墨难合先且不说,苍居几年后或要再生出第四脉。还不如寻些实际,令争论有终,事实为凭,这样一来,至少能分出对错高下,不会让分歧变成分裂。”

    “善。”

    “再者说,焦头烂额之际,难题缠身之时,这些人总有一日会忘却出身之别,齐心戮力解决问题。等他们之间有了认同,墨家便有了一合的基础。如此也不枉老师一番苦心,将他们捏到一处。”

    慎行叹了口气,说“若是腹子当年有你这般考量,便是长平之事仍难避免,墨家至少不会是现在这副衰败模样”

    李恪诚心道“盛极而衰,古来如此。”

    慎行脸上难掩疲态,颓然问“以你之见,便是你我此次大成,墨家仍难免衰败之日”

    “会有吧”李恪不确定道,“花有其开,必有其败,冬有凋敝,春却兴荣。潮涨便有潮落,月盈续接月亏,既然万事万物皆是如此,凭甚独有墨家例外”

    “道理为师亦懂,只是年岁大了,一念至此便忍不住想,既然衰败之势不可免,你我又何必徒劳奔命”

    李恪笑了笑,搀着慎行,轻声耳语“老师,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涛天。”

    慎行眼前一亮,猛就暴发出一阵大笑,引得争论骤停,人人侧目。

    可慎行就像无所觉似地长笑,直到开始咳嗽,才意犹未尽地歇下。

    他抚须顺气,对李恪说“恪,前几日薛郡已将昭阳大渠之事报予咸阳。不费民力,疏浚百里,两山之间聚起新泽,泗水两岸再无例汛,此等伟业,你仅用了一月之期,想来又要在朝堂引起一番争论。”

    “薛郡”李恪疑惑道,“千里之外,老师亦有消息”

    “葛婴是聪明人,自从赵墨精华北迁苍居,他便再无一事瞒我。更何况,三墨之地本也无事瞒得过我这位钜子。”

    李恪拱手叹服,小小拍了一个马屁“老师有万里明鉴之功,难怪遇事总能zhn远瞩。”

    “小子嘴甜”慎行又是一阵畅意,牵着李恪的胳膊继续行路,“你便不好奇,朝堂上会如何论你”

    李恪撇了撇嘴“要我说朝堂那些位也真是消闲。当年制设兽犼,他们争辩,搭建獏行,他们又争辩,如今还要为大渠争辩。其实有甚好争辩的,新技术能有促于生产力便择地试用,行之有法便推广全国,此乃为政之道也。”

    慎行欣赏地点了点头“知其利而不急其功,此老成谋国之言。奈何朝堂之中,却不是人人皆如你这般想,反对之势若是太强,便是皇帝也会无从决断。”

    李恪不由想起觐见始皇帝时遇到的刁难,开口失声“法墨之争”

    “你以为,法吏如此只为学派”

    “不是吗”

    “只说学派歧见,却是你看轻了他们。”慎行轻笑,“六虱者,曰岁,曰食;曰美,曰好;曰志,曰行。”

    李恪眉头深皱“商君书”

    “商君书,弱民。”慎行确认道,“民贫则力富,力富则淫,淫则有虱。故民富而不用,则使民以食出,各必有力,则农不偷。农不偷,六虱无萌。故国富而贫治,重强。”

    “老师,你怎么突然说起商君书,此书观点蛮而腥臭,秦虽由此强,却并非善理”

    慎行欣慰一笑,口却不停“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朴则强,淫则弱。弱则轨,淫则越志。弱则有用,越志则强。”

    又是倒诵

    与当日的修身一般,慎行诵起商君书,择弱民一段,又是倒诵,李恪终于品出一些滋味,喃喃自语“民,乐生安佚,死难难正,易之则强”

    慎行终于点下了头。

    “卫鞅赴秦,其时秦弱,而六国强盛。秦人不明礼法,内斗乱国,故卫鞅才行变法之事。商君书之论乃古法之论,却非卫鞅之论,此事,你当分清。”

    他拉着李恪来到一处空地坐下,侃侃而谈“世人眼中卫鞅刻薄寡恩,却不知危疾当用重药,乱国自适重典。”

    李恪求教道“老师以为,秦之苛政在法士守旧,而不在卫鞅立典”

    “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慎行又引了更法中的一句,轻声说,“卫鞅之过,在于使秦强盛,天下侧目。其死之后,六世明君不敢妄改其法,天下名士将其奉为圭臬。”

    “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李恪恍然道,“商君书是弱国强盛之道,而非强国久存之基”

    “然也。卫鞅之后,有甘茂、吕不韦者为强秦修法,然韩非出世,其天资卓绝又将前人之功毁于一旦。”

    “韩非子尊卫鞅”

    “韩非尊法不尊人。其以古法三脉为根,儒家荀况为骨,自成新法,献于韩而韩不用,便自献于秦,此为间也。”

    李恪难以置信道“您说韩非子是间”

    “郑国之间疲秦,韩非之间坏根。他虽身死,然大秦法士以李斯为首,或尊韩非,或尊卫鞅。秦律之苛乃法家之苛,天下之民不归乃法家用权,意在弱民也。”

    “老师”

    “在你之前,墨子之机关扬名,墨家之机关强国。民无所用,则法墨想得,扶秦强盛。”

    “而在你之后烈山、兽犼、獏行、兽蝎,你以机关代生民劳苦,使苦酒骤成天府,胡陵不发苦徭。岁、食、美、好、志、行,你之机关,六虱独占其五,试问法士该如何容你”

    李恪张了张嘴。

    扶苏曾说,李斯乍闻兽犼,曾想要取他性命,那时他只以为是兽犼乱律。

    可仔细想来,秦律每年皆有修订,修订程序一点不难,兽犼不过是小小机关,何来乱律之说

    慎行说的不错李斯想杀的,不是兽犼,是李恪

    他的经历,他的天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法家治国理论的危害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老师是何时看透这点的”

    “博浪沙,李斯激赵高。”

    姜还是老的辣啊

    “老师可曾后悔招我”

    慎行笑意满面,轻声问“何以见得”

    “您一生志在领墨家归秦,如今李斯正得圣眷,偏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墨家归秦徒生变数,还平白多了法家这个强大的敌人”

    慎行并没有让李恪把话说完。他摆着手,慢条斯理问“你可记得,墨行被安放在何处”

    “天坛。”

    “那獏行可曾废除”

    “不曾”

    慎行大笑三声,立身而起。

    “大秦乃赵氏之秦,非李氏之秦。墨家想要重现盛景,法家本就是绕不开的沟堑。墨法之间,总有一争恪,墨子在儒学昌盛之时非儒,如今法家盛极,你可有非法之胆魄”

    非法吗

    李恪胸中一股热血猛然上涌。他斩钉截铁回答道“法家乱国,不合其时为天下生民计,非法何妨”

    慎行满意地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青灰底色,红字书钜,它的顶端刻着半枚齿轮,棱角分明,齿痕深重。

    李恪诧异问道“这是钜子令”

    “钜子令铁质,假钜子令木质,钜子令半钜齿八,假钜子令齿六。此为赵墨之假钜子令。”

    说着话,慎行郑重地把这枚沉甸甸的假钜子令递到李恪手上。

    “自明日起,摘去龙渊剑套。自明日起,长佩李氏玉佩。自明日起,明示假钜子令你既有宏图,便该堂堂正正地,令天下人都知晓你的身份”

    “你,乃欧冶信重,诚信君子”

    “你,乃武安之孙,李氏遗孤”

    “你,乃赵墨假钜,天下才绝”

    “有墨家在,谤言伤不得你,暗刃刺不得你世人当知,你不是甚小有才情的苦酒之恪”

    “你,乃是伯益之后,墨翟传承,嬴姓,李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