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人穷志短

作品:《大秦钜子

    仲秋的天上,有云,有雁,有山歌。

    “敬听诶!呦!”荒腔走板的调门,配上正经八百的词,里巷之中,歌调冲天,“获之挃(zhi)挃殹,积之栗栗。其崇如墉殹,其比如栉(zhi)……”

    李恪静静地听,手拿树枝有一笔没一笔地做着描画。

    地上呈现出一副奇怪的画。

    画中有一根粗大的主轴,等距套着七八枚平行横置的齿轮。齿叶上的切割弧绽放舒展,咬合住数量不等,大小不一,方向角度也各不相同的其他齿轮,勾连出齐整美丽的联动结构,栩栩如生。

    有乡里路过,看见画好奇发问:“恪,你在画甚?”

    “没什么……”

    李恪叹着气起身,看着远方分飞的劳燕,抬脚便抹掉了痕迹。

    “尽是些信手的涂鸦,无甚大用,反正……现在也不可能做出来了。”

    始皇帝二十七年,即公元前220年,仲秋,八月十九。

    此处是帝国北陲,雁门郡,楼烦县,句注乡,苦酒里,闻名天下的雁门关据此不过百里,只是在这时候,它的名字依旧是句注塞。

    来哉到大秦,如今已是整整二十七天,至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则是第四天。

    月余时间,旧的经历融合新的记忆,糅杂,翻滚。他身陷其中,不辨主从,随后一觉醒来,天地开蒙。

    自那以后,李恪就成了恪。

    大秦帝国的黔首恪,苦酒户人,严氏之子,现年一十有三,无产无爵,家中仅寡母癃仆相伴左右,是正经八百的家徒四壁,形影相吊。

    然而现实的苦难击不倒李恪,因为自打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就从来没有成功爬起来过……

    大秦与后世是不同的。

    在后世,十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谈个恋爱叫早恋,探讨人生叫早熟。而在大秦,十三岁的少年却是半个家里的顶梁柱,半个田里的壮劳力,半个社会的栋梁材。

    有甘罗和秦舞阳这样的珠玉在前,除了勿需参与官府的徭役,他们和成年男子的差别仅在于户籍上的那个“小”字。

    而小男子恪的十三岁更了不得。

    没有白日梦喃,没有远大抱负,他吃不饱,穿不暖,每日还得咬着牙关,拉车摆镰下地干活。

    仲秋粟米熟,他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秋收。

    吱呀,吱呀……

    李恪拖着半旧的板车走在里巷。那车上摞着金黄的禾槁,数量不多,切口不齐,份量自然算不上重,但即便如此,他已经觉得不堪重负。

    他累得汗流浃背,削瘦的身体摇摇晃晃,每次迈腿都像是负了千钧的重担,不仅慢,看上去还随时有可能倒下。

    扶住墙,停下车,擦汗,喘气,他放下车辕,抬起头环顾四周。

    身边到处都能看到拉着板车的农人,这些人把发髻固定在头顶左侧,头上裹着黑巾,身上穿着裋褐,脚上则踩着圆头的布鞋,衣着打扮与李恪一般无二。

    不过他们的身形远比李恪壮实,车上的禾槁也更高更多,而且无一例外,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那样子,就好像整个里中都沉浸在秋收的喜悦当中。

    李恪或许是唯一的例外。

    有生以来第一次干农活,前后忙活三个时辰,他收了七分地,折了两把镰刀,此外还摔了四跤。

    摔跤折镰都不算大事,只是一日七分地的成绩……

    农时前后不过十几天的时间,家中的禾粟却有三十多亩。一旦错过农时不及收割,熟透的粟就会倒伏在地里生根发芽,接着寒霜盖地,颗粒无收。

    粮食若是烂在地里,他该拿什么来应付岁末的田租呢?

    这是他真实的想法,大秦的黔首可以挨饿,大秦的律法却不容亵渎。

    偷税漏税在秦法当中会是什么处罚?罚款、黥面、发配、收监还是活埋?

    李恪狠狠打了个冷战,慌忙调整一下肩带,发力继续拉车。

    他决定了!趁着天还没黑,他要再去一趟田里,抓紧时间,多收一分是一分。

    谁让人穷志短呢?

    ……

    乙什,捌伍,叁户,这是李恪家的“门牌号”,翻译过来就是闾门向右第八排第三户。

    秦民所居住的里是封闭式的小区结构。外廓围墙称为“垣”,高约七尺,东垣有门称为“闾”,是整个里唯一的进出通道。

    自闾向内,有条“闾巷”分割左右,形成两个独立的“什”。甲什居闾左,住着免除了徭役的特权阶级,乙什居闾右,则住着帝国最基层的黔首们。

    居什之间,东西纵向排列着长方形的单元,被里巷隔开,那便是“伍”。

    又因为五户为伍,所以每伍都有五座等大的,长宽各三十步(约后世42米)的宽敞小院,叫做“宅”。

    宅和宅之间有墙划分,高五尺,厚一尺,顶部如鱼鳞般覆着黑色的瓦片,这就是每家的院墙。

    大秦国民户受一宅,再穷也能有安居之所,所以即便李恪家穷成那样,也能在这黄墙黑瓦之间找到属于自家的院子。

    说到就到……

    李恪看看墙边的门牌,推开门,拖着车艰难迈入。

    眼前是座空空荡荡的院子。不同于别家瓦房连片,鸡鸭成群,李恪家除了用散碎木头搭起来的如庖厨、溷(hun)厕一类的功能性棚房,就只有两间孤零零的茅屋。大些的那间两厢对靠,坐北朝南,小的那间就建在门边。

    院子正中唯一的装饰是水井,井边架设着巨大的桔槔,明明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取水设施,他却从没见家人用过。

    “公子回来了。”待到彻底迈进李恪院子,不远处过来个中年汉子。

    那人年约三十上下,五官端正,长髯垂胸。他穿着黑色的裋褐,上面打着连片的补丁,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是李恪家的隶臣展,自小便陪着李恪长大。因为左腿自膝盖以下截断,落了残疾,所以乡邻大多称他为癃展。

    在李恪的记忆里,癃展大部分时候都是跪坐在一辆四轮小车上,用两根短棍拄地前行,操持起居。

    李恪向来很尊敬他,所以忙卸掉板车迎上去,躬下身作揖问安。

    “展叔,我回来了。”

    “一日劳作,公子辛苦了。”

    “我不辛苦,只是……”李恪苦笑着摇头,“不说这个。展叔,媪可好些了?

    “夫人方才哭了半日,如何能好得起来?”癃展也苦笑。

    “焉用稼?”

    “公子总归晓得夫人。”癃展无可奈何道:“焉用稼,何染疾,总之就是哭,闹腾到正午才堪堪睡下。”

    “能睡下就好……”

    “能睡下倒是好了。”癃展恨恨啐了一口,“夫人才睡下,田典余的婆姨却来了,絮絮叨叨总也没完,也不知说些什么。”

    “田典余的婆姨?郑氏?”李恪皱着眉头回忆,大约记得那女人好像是里中的媒妁,贯爱在脑袋上插花。

    她来干什么?

    两家少有交集,郑氏过来当然不可能是串门唠嗑,至于上门说亲……

    秦时风气开放,妇人再嫁、休夫都是常事,他母亲又是寡居多年,说个亲算不上什么大事。

    问题是他母亲严氏笃信儒家,坚贞自守,最好的年华都没想过再嫁,如今不年不节,怎的想起嫁人来了?

    李恪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刚想要问就听到屋里传出话音。

    那嗓音尖利,居高临下,透着颐指气使的味道。

    “严氏,监门雄姿英伟,爵至簪袅,如此良人当世难寻,乡里之中有多少人盼着嫁入他家。如今他上门寻你,你却犹豫什么?”

    说话的是郑氏,李恪的母亲就是话里的严氏。

    两人似乎是起了争执,所以声调都不算低。

    只听严氏说:“多谢阿姊美意,我只盼着恪能成材。至于嫁娶之事……我不想,您也回吧。”

    “你不想?”郑氏冷笑着,调门更高,“纳租之期将近,你缠绵病榻如何下地?田中禾粟无人收拾,又如何纳粮?届时纳不出粮,你母子被罚作隶人,你子从此入不得学室,除不得佐吏,你还如何奢求他成材!”

    一连三问,声声刺耳。严氏的口气弱了许多,就如在风中飘摇:“成与不成,皆有定数……”

    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李恪呆立院外,脸色一阵青白。

    光天化日之下,自家妈居然被人上门逼婚……这世道欺负起穷人来,已经连最基本的套路都不讲了吗?

    逼婚逼婚,你逼我才对啊!

    李恪怒了!

    长久的怨气爆发出来,他起速踏步,哐当一声,直冲进东厢战团。

    “阿母管得倒是真宽!收粮纳租皆有我在,劳不到你来费心。至于说媪的终身大事……”

    他恶狠狠直视郑氏,郑氏也直勾勾回望着他,那眼神呆滞,茫然,就像是被吓着了。

    一个媒婆,我和她较的算是什么真?

    李恪突然感到意兴阑珊,挥挥手指向屋外:“滚!”

    这个词,是用普通话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