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东吴人杰(二)

作品:《特战先驱

    眼前就是虎丘最高建筑,甚至可以说是苏州最高建筑,高达14丈的云岩寺塔。

    有个僧人正在塔下打扫,不时有游客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地的瓜子壳,僧人却默不作声继续打扫,似乎早已习惯国人出外游玩不污染环境誓不罢休的劣习。

    塔下居然不乏做买卖的人,卖着各式小吃和小玩意儿,搞得整个环境不伦不类的。

    萧雅突然对周文说:“学长,云岩寺塔塔身略有倾斜,据说有人称其为‘中国第一斜塔’,比诸意国之Pisa斜塔亦不遑多让。你怎么看?”

    周文摇摇头说:“建筑涉及力学、数学、工程、地质构造等诸多方面,一座尚未竣工即开始倾斜的塔本身就是一个失败的建筑设计,Pisa斜塔之所以出名不是因其倾斜,而是因其积淀的历史文化内涵,还有传闻中Galileo所做的‘Objectsdifferentweightswillfallatthesamespeed’(不同重量的物体以相同速度下落)试验。如果仅仅因为塔身倾斜就自比Pisa斜塔,那无异于东施效颦,只是徒增笑料罢了!”

    萧雅想起某些记者对云岩寺塔所谓“中国第一斜塔”的吹捧,对照着周文所说的话不由会心一笑。

    众人随着其他游客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登上了塔顶。

    俯视远方,大半个苏州一览无余。

    小桥、流水、阡陌交通,间有人家,正像一幅水墨画。

    登高远望,众人只觉心情也跟着开朗,于是开始谈笑风生。

    只有周文,独自倚着一处栏杆,似乎心情仍是郁郁。

    刘远走到周文边上低吟道:“‘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周文回头,对刘远笑笑,说:“错,是‘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刘远也笑笑,说:“最近我看你怎么老发呆?看你年纪轻轻,即使有稼轩先生的抱负,也应该不会有稼轩先生的遭遇吧?莫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周文叹了口气:“最近想得比较多罢了。”

    刘远奇道:“想什么东西需要你这个大才子费这么多神?”

    周文正色说:“你有没有看最近报纸上那些关于东北的内容?”

    刘远语气也凝重起来:“你是指‘万宝山事件’和日本军官中村震太郎失踪案?”

    周文点了点头,说:“看来你倒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怎么看这两件事?”

    刘远冷笑道:“还不是日本人想要从东北得到更多的利益!”

    周文说:“那你认为什么是更多的利益?多到何种程度?”

    刘远说:“无非是东北的矿山铁路了。”

    周文叹道:“只怕远远不止这些!”

    刘远愕然道:“你不会是说日本人要的是整个东北吧?”

    周文望向远方,眼中仿佛罩了一层雾:“整个东北?只怕是整个东北还填不满日本人的欲壑!”

    刘远吃惊地说:“东北的国土可是日本本国面积的三倍!它凭什么吞得下?”

    周文平静地说:“你听说过《田中奏折》吗?‘如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日本人的野心大着呢!征服世界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刘远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良久才说:“东北有张学良将军的三十万东北军,外蒙现在实际就在苏俄的控制下,日本在东北的兵力不过数万,他有胆量同时碰东北军和苏俄?”

    周文摇了摇头,说:“日本人倒不至于笨到一开始就去碰苏俄,但东北军就难说了。依你看,东北军之武器装备及战力比诸日本关东军如何?中***事实力及工业基础比诸日本如何?中国国内局势稳定程度比诸日本又如何?”

    刘远想了一会儿叹道:“皆不如!但我还是刚才的话,东北军三十万,日本兵才数万,他真敢打?”

    周文叹道:“要是在两年前,同样的这个对比我也许会同意你的看法,但你记得中东路事件吗?当时不是从上到下都宣称要收回中东铁路的路权吗?可是结果呢?结果是跟苏俄打了五个月,最终签署了份《中苏伯力会议议定书》,恢复苏俄在1929年7月10日以前在中东铁路的一切权益!说是说苏军撤出中国东北,但黑瞎子岛现在不还是在苏俄手中?究其原因,就是跟苏俄打吃了大败仗!只不过大家都不说而已,国民政府得了面子,苏俄得了实惠!”

    刘远陷入深思。7k7k001.com

    周文又说:“如今的日本军队,战力并不输于两年前的苏俄军,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怕东北军?还有,别忘了一年前的中原大战时东北军可是有十余万人入关参战的!东北军入关后,河北、察哈尔倒是相对安全了,但东北边防呢?东北军有几个十几万?如今东北的边防空虚有心人都看得出来!凭什么日本人就看不出来?”

    刘远惕然心惊,但仍坚持说:“那不是还有国联吗?英美友邦岂会坐视日本的侵略行径?”

    周文愤然道:“欧美列强正被国内经济危机搞得焦头烂额,你以为他们还有心情来管远东的事情?况且,国家的生死安危假诸他国,那才叫天大的笑话!日本目前的种种作为其实就是想要通过战争转嫁国内的经济危机。中日之间必有一战,而且这一战必定为期不远!”

    刘远说:“那你为何不向政府进言?”

    周文叹道:“人微言轻!何况现在的国民政府正忙着剿共,哪里还有心情抵御外侮?”

    刘远立刻用手捂住周文的口,低声说:“唉!你这人,这种话也能乱说?不怕被无耻小人告密把你作‘通匪’论抓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晚了,已经有小人听见了!还不快逃!”

    两人大惊回头,却看见萧雅正站在他们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原来是她!

    两人都松了口气。

    刘远拍着胸口说:“小雅,你这样会吓死人的!算了,让你跟你周学长谈好了。”

    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

    萧雅嘟着嘴说:“谁让你们谈论国家大事还瞒着我?难道我真是‘小人不足与谋’?”

    看着萧雅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周文哭笑不得,说:“我们只怕你不爱听,所以才……”

    萧雅突然正色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难道这匹夫就只是指你们男人吗?男人可以报国,女子就该守在家里?如果国家真到了危亡的地步,我们这些女子又岂能幸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说完,突然发觉自己最后一句话有语病,那句话最初指的可是一个家庭,所以脸上立刻有了红晕。

    周文却不知道萧雅心中所想,只是看着萧雅,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

    现在他自己都不否认对这女孩已经有了好感。

    这样有思想,有学识,有见地的新女性,正是他一直期待的。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却都没有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刘远又跑了过来,看着他们这样便笑着说:“果然是‘相看两不厌’啊!”

    周文突然盯着刘远说:“减二!”

    刘远脸上笑容立刻消失,代之以一片愁容。刘远就这么苦着脸说:“大哥,我不过是给你们买了水蜜桃特意送过来,不至于这么狠吧?”

    周文撇撇嘴说:“说的好听,就你这资本家的少爷,还能自己跑下塔去买桃吗?”

    刘远讪笑着说:“周大哥说得极是,是小弟不对,小弟的确没有自己下塔,是多给了点钱叫卖桃的送上来的。”

    暗自却嘀咕道:“我是资本家的少爷没错,难道你不是啊?只怕你家比我家还要资本家!”

    周文看着刘远就是不说话。

    刘远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袋,说:“我立刻消失!”

    果然放下桃就立刻走了。

    萧雅饶有趣味地看着周文,说:“为什么你说减二社长就这么紧张?”

    周文笑了,说:“我答应过他每年给东吴剧社写五个剧本,但我保留减少数目的权利。”

    萧雅微笑着说:“社长也是东吴有名的才子,为什么他这么怕你?”

    周文淡然一笑,说:“因为他怕我什么时候突然想当东吴剧社的社长那他就没地方待了!”

    萧雅失笑道:“社长也会这么迷官?”

    周文笑道:“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

    萧雅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学长的,就不知学长愿不愿意回答?”

    周文说:“那就要看你问的是什么问题了,总不会问到我小时候的丢人事吧?”

    萧雅说:“哦?学长小时候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比如……”

    说着就做出促狭的表情。

    周文开始挠头了。

    萧雅吃吃笑道:“我也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

    周文心中暗叹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吧?

    萧雅止住笑,说:“我其实是想问学长,凭你的文学功底,为什么当初要考法学院而不是直接读文学院?”

    周文说:“我如果说是因为懒不想到外地念书所以选了本地的东吴大学,而法学院又是东吴大学最好的选择,所以自然就考了法学院,你信不信?”

    萧雅笑道:“学长如果真这么说,小雅当然不敢不信,不过想来学长也不会这么胸无大志了!”

    周文笑笑,仔细想想后,说道:“你认为一个真正理想的社会应该是怎样的?”

    萧雅想了想,说:“就小雅所知,想来还无法向学长给出很满意的答案,不过小雅一直向往的就是一个平等、自由、民主的社会。”

    周文叹了口气,说:“你的想法是不错的,但你觉得在一个农民占绝大多数且还有很多人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国家,这些现实吗?”

    萧雅皱眉说:“学长你这么说是看不起农民吗?”

    周文叹道:“我怎么会看不起农民呢?我是为中国农民所受的苦而难过!‘千古兴亡多少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百姓指的是什么人?不就是农民吗?而农民固有的弱势又消弱了他们的后代改变自身弱势的努力,于是,长此以往,弱者更弱,终至于万劫不复!当然,除了农民,我们还有很多的弱势者,包括城市里的破产者、工厂的工人、手工业者……”

    萧雅说:“那你认为怎样才能改变这个现状?”

    周文决然说:“法律!”

    萧雅反问说:“法律?”

    周文点头说:“是的。世人总是贪心的,往往为了一己之蝇头小利而不惜牺牲他人。只有法律才能最大限度地考虑到最大范围的平等,也只有法律才能保障公民的自由和民主。”

    萧雅说:“但学长有没有想过,法律总是由少数人制定的?而这些少数人当然会首先保证自己的利益。”

    周文点点头,说:“不错!最初的帝王制度下的法律,的确主要是为了保证统治集团获得最大的利益。但是,经过了民主革命之后,作为众多既得利益者互相斗争和妥协之后的产物,法律也就初步具备了对上位者的种种限制,从而体现为对大众的利益兼顾,当大众因此对法律产生信心而养成了法治的观念,而且同时具有了有效的执法机构,那么,大众自然就会追求法律更大程度的完善,从而给大众带来更多的利益。这就好比《大清律例》虽然号称继承了秦汉以来千余年中国传统法律文化之精华,集中国古代法律之大成,律例所载,严密周详,但是归根结底却还是跳不出‘人治’的窠臼,古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还有什么狗屁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即朕之天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虽然有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却根本不会有‘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就算是‘同罪’,却是根本‘不同罚’,如何能够体现法律的公平?相较之下,《中华民国宪法》虽仍有诸多不足,但已明确指出‘中华民国基于三民主义,为民有、民治、民享之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中华民国各民族一律平等’等等,已现法治之雏形,相较于《大清律例》,已有云泥之别!”

    萧雅微微颔首。

    周文继续说道:“再比如德意志的铁血宰相卑斯麦,世人知道他以铁血手腕统一德国的人不少,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卑斯麦政府于1883年通过了《工人疾病保险法》,1884年颁布了《事故保险法》,1889年又颁布施行了《伤残与养老保险法》,从而一举确立了德国以社会保险为主的社会保障体系。当然,你可以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巩固自身统治的需要,但是,不管怎么说,民众毕竟从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

    萧雅眨眨眼说:“我听说学长在第二学年改学德文,如果没有猜错,这就是学长学习德文的原因吧?”

    周文点点头,说:“你猜得没错,我的确非常敬佩德意志这个民族,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亲自去德国看看。”

    萧雅想了想,说:“学长说了这么多,我还想斗胆再问一句,你认为你所说的在现在的中国行得通吗?”

    周文叹道:“没错,在经历了太长时间的帝王统治,人治思想充斥的中国,离一个真正的法治国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所说的还很难实现。正因为当前的民众普遍缺乏法治的观念,所以我才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将法治的思想广为传播!如果人人都有了根深蒂固的法治观念,那上位者对制度法律的影响就可以降低到最低限度!到那时,‘平等、自由、民主’就不再遥遥无期了。‘知其不可而为之’并不是说明知不可行还去做,而是通过自己这么做来带动别人,这样终究有一天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会实现,虽然自己不一定能亲眼看到这个结果。”

    萧雅悠然神往,喃喃地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周文看着萧雅,正和萧雅看他的眼神相遇,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感觉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感受着整个世界这一刻的宁静。

    不过刘远杀猪般的声音却极其煞风景地打破了这片宁静,他说的是:“我们该回去了,肚子饿了!”

    这一刻,周文简直连吃了刘远的心都有!居然是这么没有前途的原因!

    不过看看天色已不早,游人也渐渐稀少,的确应该回去了,于是跟着众人往回赶,回去的路上周文和萧雅都没有多说话,刘远也出奇地没有多话,不过他却时不时看看周文,又看看萧雅,还带着一脸的坏笑,惹得周文差点就要让他饱尝一顿老拳,只是为免唐突佳人才勉强放弃让刘远鼻子开花这诱人的念头。

    回到东吴园,众人互相道别后自然散去。

    萧雅看着周文,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周文说,不过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只是微笑着说了句:“再见。”

    周文也淡淡一笑,说道:“再见。”

    萧雅转身,渐渐走远,直到身影转过墙角再也不见。

    萧雅的身影虽早已不见,周文却仍然站在分开的地方,心中满是萧雅的身影,他知道,从此以后他是再也忘记不了萧雅的了。

    刘远看周文傻站了半天也不动,不由感叹道:“不就是一晚上不见吗?搞得跟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

    周文回身盯着刘远,手渐渐握成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刚刚说什么?”

    刘远突然觉得不妙,不断后退,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我就是想说今晚的月色应该会不错。……你……你想干什么?……救命啊!”

    于是,大半个东吴园都听到了刘远凄厉的惨叫。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年八月初六,公历1931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