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六十八

作品:《起票

    六十八

    顺河街古庙会这一天,按照往年的惯例,要到封丘县清河集请来许家班,唱一台祥符调大戏,当时的五朵云里,最为有名的是李剑云和阎彩云,张老三最爱看阎彩云的戏,尤其是那《白莲花临凡》和《反西唐》。阎彩云不但唱腔好,特别是那踩跷舞扇,一绝,百看不厌,看了这场还想那一场,叫好声不断。这个阎彩云也真是了得,不但戏唱得好,戏德也好,从无恶劣嗜好。他的女儿是河南五大名旦之一的阎立品,此人唱戏从来不畏权贵,抗战时期,不惧汉奸淫威,誓死维护自我尊严,保持了一个中国人不屈的民族气节。后来成为一代豫剧名伶。可以说,深得家父教诲。当时的李剑云和阎彩云、时倩云等人,在黄河两岸演出,还经常到开封一带活动,深受老百姓以及那些达官贵人的追捧。张老三以前去开封找他本家哥哥时,多去戏院看这些男旦演出的祥符调。张老三在拉游击的时候,又很多时候为了稳定人心,唱祥符调《三上关》,唱的准不准吧,其他队员听了,心里会感到轻松,会缓解一下那紧张的神经。他特别喜欢哼唱樊梨花那段“带人马前呼又后拥”:“带人马前呼又后拥,带人马他送我十里长亭。勒住马,抖辔笼,开言来再叫一声窦总兵”唱着唱着,有时候还会原地也来个动作,手里好像舞动着扇子一样,还会招来那些小土匪的叫好声。真是作闹人家祥符调,人家要知道这一伙杀人放火抢东西的土匪也在这里唱祥符调,非气得吐血不可。要说和土匪也是人,也是中国河南人,黄河沿岸的人,喜欢一下本地精粹也无可厚非。不过,看起来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协调不是。张老三的这一爱好,好多人都知道,每年的河北古庙会,张老三总要来几天转转,看看戏,然后再去和他的红颜知己小石榴幽会。完了,能捎带着拿走点啥的,顺手牵羊,决不会只留下一行脚印回去。这两天,张老三就坐不住了,他不停地哼哼着《白莲花临凡》的唱段:“参禅打坐白水潭,十年的白莲修成仙。池中清水流不断,绿柳成荫绕池边,停足歇息接清泉。山下有一砍樵韩,名叫韩本好青年结成一对”唱的摇头晃脑,非常投入。

    他的举动,被张老四看在眼里,这个小心谨慎的四兄弟,知道他家兄长要去赶会,去看看那个阎彩云的踩跷舞扇,听听那委婉醉人的唱腔,他的心里就格外揪着扯着了。这个时候可不比以前,现在是政府剿匪时期,到处都是张贴的告示,要捉拿张张老三,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现在县里又恢复了保卫团的建制,人枪底细尚且不明了,万一被那个顶上了,报告了县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是,他这个哥哥就是喜欢闹着玩儿,会过石榴去看戏,看罢戏说不定又要去哪里跑一跑了。会不会过河跑到开封去,也很难说。他忧心忡忡,晚上没人的时候,他悄悄的问张老三:“三哥,你是不是还想去古庙会看戏呀?”

    吃罢牛肉塞了牙,正用一个小草棍儿剔牙的张老三看看老四的表情,就知道下面要说啥了,他头也不抬的回答:“庙会到了?看来是到了,我正想着这事儿呢。你说咱去不去?这可是一年就这一次啊。想看到许家班的戏,不容易。去开封也不一定能碰到,那里都是陈留的蒋家班,不胜许家班唱的。”这话的意思里也没说出要去,不过,还是倾向于去的意思。

    “三哥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说不定官府正在布置兵马等你你往里钻呢。”

    张老三说:“我也没说要去,不过,我就是真的去了,那么多人,他认识谁呀。我要是带上个草帽,耷拉着眼皮,谁也看不见我。我琢磨着官府也是喊一阵就拉倒了,以前不都是这样啊。”心不在焉的样子,搪塞着他的亲弟弟。

    张老四又想起了韦大壮,他提醒着:“那个韦大壮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家都没了,你想他会和我们拉倒吗?说不定他早就和官府串通一气,在那里一天盯着咱们呢。我这几天觉得,韦大壮找不到我们了,他要是知道咱们在这里住着,咱们的人出去买吃的用的,他不去截?要是我呀,我一定去截住,这个仇不报他就不是韦大壮了。”

    听到这里,张老三忽然坐了起来,他龇着黄牙说:“那今年咱不去?不过,我想起一件事,咱们今年这样,到那一天…”

    俩人正说着,张导包从外面进来,他笑嘻嘻的坐在地上,看着张老三说:“三哥,今年咱们还去看戏不去?我看咱还去吧,人多,谁都不认识谁,那个阎彩云的戏咱可是一年都没有看过了,错过去,以后就更难遇到了。”

    张老三说:“你会掐会算,你就敢定死阎彩云来唱?”

    “我也说不准,不过,就是再来个别的旦角也不会差,都是一个师傅教的,你忘了,许家班五朵云,那是不分高低呀三哥。”张导包他是想跟着出去溜达溜达,在竭力撺掇着。

    “导包啊,你咋也学会看那假娘们儿唱戏了?大男人家,在戏台上扭住那大屁股,老掉腰驴一样,拧得屁股沟‘吱哇吱哇’响,看着都恶心!”张老四不喜欢看戏,他皱着眉头,朝死里贬低许家班的男旦们。

    张导包“嘻嘻”笑着说:“四哥,看你说得,咋恁不中听啊,屁股沟吱哇了你都听见了,你是啥耳朵呀?”

    两个人说些不正经的话,张老三心里有点烦了,打断张导包说:“去把们关住,咱们说点儿正事。”

    外面的人都在门口,蹲地上闲聊着,干啥的都有。大家都感到这样下去不是常事,整天躲在这里,吃吃睡睡,生活很乏味,那时候也没有娱乐生活,就是出去吃喝嫖赌抽,要不就是去踩个点,晚上起个票,杀个人,抢点儿东西啥的,也算有个事干。他们中还有想回家去的,想着这都好多天了,官府可能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悄悄的回到村里,有地的想着庄稼快改收割,大麦已经熟了,在这里老呆着,藏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回去,有没有张老三话,单人独及的走,那就成了逃兵了。吃过饭,都聚集在张老三得门前听分配去向呢。

    人们的嚷嚷声,让张老三心烦,他也不想天天藏在这里,像一个老鳖一样,不敢露头。他也想出去透透风,会会小石榴,劫个路,杀个人,抢点东西。可是,这确实是个非常时期,他必须为这一群人的生命着想。他让张导包把门关上以后,三个人在屋里抵着头,嘀嘀咕咕,商量着庙会那一天他们的行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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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石榴客栈回到阳武县政府院内,张虎来到屋里,一脸沮丧,把手枪解下,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深深的出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此时,天已经过了午夜,刘明礼坐在屋里来回的走动着,没有半点睡意,他在等着这一队奇兵的捷报,他想着,张老三一定被剿灭,他的土匪队伍一定是树倒猢狲散,他们再把这里的小土匪们一一收拾完了,就可以会开封复命了了。看到张虎进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他就知道,此去没有成功。他镇静了一下,坐在张虎的对面问:“跑了吧?没事,这个家伙狡猾的很,他不会让你轻而易举地把他消灭的。再找机会吧。啥情况?”

    张虎端起碗喝了一阵,放下后说:“这个家伙,他在我们走到之前就离开了客栈,还把那个石榴杀了。脑袋都割掉了,真是残忍。”

    这个消息让刘明礼吃了一惊,他忙问:“什么?他把石榴杀了?这怎么可能呢?还割了脑袋,他和石榴是老相好了,他要杀他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石榴威胁到了他的安全,可是,我们贴出告示这么多天,石榴从来没有说过张老三的任何行踪。上次,老套他们去吃饭,还被她哄了出来。不会,她和这个匪首还是一心的。钱的问题,张老三这个人不爱财,他挥霍无度,抢来的钱他从来不心疼。这里一定有问题。”刘明礼觉得石榴的死一定另有隐情。

    这样一说,张虎也觉得这里有破绽,当时伙计还说张老三是笑着离开客栈的,还说下次再去了给他的保镖找个女人,那也不像是刚刚杀人以后的表现。张虎想了想也说:“对呀,我也觉得有点蹊跷,那个伙计说了,张老三临走的时候还笑呢。他再凶残,没有人性,也不可能刚刚杀了人,就笑着出门哪?还有,杀人是用刀,还割了头,无论你怎样小心,身上肯定会有血迹,会有血腥味儿,伙计没有…”

    “当时还有谁在场?”刘明礼问。

    “就一个伙计,没有其他人了。”张虎回答。

    “这样吧,我听老套私下里对我说过,那个伙计叫李玉堂,是他的表哥,这个人让他赶紧离开客栈。现在派人回去,把石榴的尸体拉出来,找个地方先埋了。以县政府的名义,把客栈封了,通知石榴的家人,不要声张,官府要破案捉拿凶手张老三。这样以来,如果不是张老三杀的,他就不知道石榴已经死了,停几天肯定还会去找石榴幽会,这个机会咱不能丢掉。他这一次是夜里去的,安然无恙,下次还会夜里去。咱们就在那里设下埋伏,只要他一出现,马上截杀他。”

    刘明礼准备借着石榴客栈,再次诱杀张老三。石榴如果不是张老三杀的,凶手也会再次出现,也可能与石榴是情人关系,这里不排除情杀。这个人只要经常和石榴有染,李玉堂一定认识这个人,最少也能说出个大概来。

    这个办法张虎觉得可行,他马上出了屋门,喊出老套和他的两个徒弟,按照刘明礼的安排,让他们三人赶车再去河西石榴客栈,把石榴的尸体拉到县政府验尸,顺便把李玉堂带回县政府询问并保护起来。客栈那里封住以后,到了夜里,可以派人藏匿其中,等待凶手和张老三再次出现。不过,这个过程比较漫长和不确定,但总是有可能,这种可能不管何时到来,也不能丢掉,一个字,等。

    几个人套好马车,正要走,张虎在一旁厉声说:“路上遇到土匪劫路,一律格杀勿论!”张虎真的是忍受不了这种拉锯式的心理折磨了。

    天快亮的时候,老套他们赶着马车回来,李玉堂也在车上坐着。石榴的尸身和人头对着用一条被单裹着,外面还裹了一条被子,用绳子扎得紧紧的。几个年轻人没有见过几次死人,一路恶心,心里还有几分惊悚,一有些许响动,汗毛直竖起来,头发捎上都是哨音。好不容易来到县政府,几个人急忙把那个死石榴放到一个很背静的地方,等明天刘明礼的发落。

    听见响动,正在屋里说话的张虎和刘明礼也出来安排,让几个人进屋睡一会儿,其他事情等天亮了再说。刘明礼特意交代李玉堂说:

    “你跟老套哥去睡一会儿,其他事情天明再说。你可千万别出这个院子,出了这个院子就没有保证你的安全了。好好睡一觉,有些事情明天你还要仔细说明。石榴死时,你毕竟在那个院子里睡着。先去睡觉吧。”

    其事,这两个队长也是一夜未眠,他们一直在屋里商量着顺河街古庙会的事,计划着怎样安排人去探查张老三的行踪,怎样截杀张老三,怎样保证看戏的人不受伤。等等等等,他们心里没有几成把握,最要命的就是张老三这个土匪头子,他老奸巨猾,他去与不去,何时去,从哪个方位进戏场,去多少人,这都是未知数。也有这种可能,由于风声太紧,他也会想到官府会在这个时候缉拿他,剿杀他,他不去了。这些都是有可能的。至于有没有其他可能,韦大壮会不会去搜寻张老三,他们会不会在那里发生什么事情,这些都是不可知的。刘明礼想得头都大了。这个时辰来说,明天就是古庙会,就这一天的准备时间。还有这个石榴死后的验尸调查,也要妥当安排,这些事情都压在他的心里,他确实没有睡觉的时间了。

    都安排好了以后,张虎看着刘明礼苍白的脸色,心疼的叫了一声:“大哥,你赶快睡一会儿吧。”

    刘明礼说:“兄弟,你也是一夜没睡,你也去歇了吧。天明还要训练呢。”

    两个队长说完都倒头睡了。一时间,县政府府里的喧闹场景停止了,黎明前的夜色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和动物的声音,只有那些保卫团的人们,从屋里发出足够的鼾声,从门缝里挤出来,向着各个角落里流动。

    街上的鸡叫唤醒了沉睡的人们,狗也起来在路边溜达,企图寻找昨夜路人丢弃在路旁的骨头,有几个早起遛鸟的仕绅们,手里转动着健身球,在街上左顾右盼的走着。县府里的人们都起来了,一百多的保卫团团丁们,在各自的甲长带领下,在街上操练,在某个角落练枪。老套来回的巡视着,手里拿着一根白蜡杆,其事也就是吓唬一下那些个懒蛋,那棍子还不曾落到谁的屁股上。这阵势实在是今非昔比了。这是一个大工程,这么多人,吃喝拉撒,还要布置剿匪的有关事宜,刘明礼的心确实不够用了。他起床以后,先把处理杀死石榴一案交给老宰去处理,这也不是难事,验尸官来,走个程序就行。最后,把石榴暂时埋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便于随时查看。询问重要证人李玉堂的事,由刘明礼和老宰共同进行。

    老宰还是做记录,崔糊涂时期,他就是书记,现在和刘明礼搭档,还是愿意做记录。他准备好了文房四宝,等着刘明礼的问话。

    刘明礼让李玉堂坐在一条长凳子上,安慰了他一番,让他不要害怕,如实的把昨夜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详细的讲出来。李玉堂第一次见到这种场合里,心里有些害怕,紧张的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合适。

    “李玉堂,你把昨晚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接下来,李玉堂就从前到后把事情的始末,详细的讲了一遍。老宰也在那里记录了一边,不清楚的地方还要再问一遍。

    问到最后,刘明礼问:“你想一想,石榴除了和张老三有来往以外,她还有没有和其他的人有这方面的往来?”

    李玉堂迟疑了半天,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为难。

    刘明礼说:“你别怕,你说吧,这是咱县的知事,父母官,我们是在找杀害石榴的凶手,你心里有啥就说啥。石榴是你的老板,把被杀了,你应该协助我们抓住凶手才对。”

    李玉堂想了想说:“我总觉得张老三不会杀石榴,他走的时候还是笑着走的,我亲眼看见的。人要是杀了个人,他会笑着走出那个屋么?还说笑话,下次来了给你们找个娘们儿玩玩儿。我不相信他会杀了石榴。”

    老宰插话:“你看到石榴从屋里出来了吗?”

    “没有。”

    “那你咋知道张老三不会杀害石榴呢?”

    一句话问得李玉堂结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理由。最后,他还是说,杀石榴的肯定不是张老三。他解释说:“就算是他杀了石榴,也没必要把头割下来吧?割头这事儿,我觉得应该是仇恨很大的人才会的,张老三和石榴有仇恨么?我看没有。”

    这时候,刘明礼突然插话问道:“李玉堂,你还没有完全说实话。我对你说李玉堂,你要隐瞒包庇凶手,你可是要做监牢的,弄不好…”

    这句话吧李玉堂吓了一跳,他头上的冷汗马上就滚落下来,他嗫嚅着:“我,我不是,那,有些事情,我也,我没见,也不敢多说。这事儿弄不好要死人的,我是没有,你们的人去了,我就在黑影里站着…”

    刘明礼急忙追问:“我问你张老三去了以后,都有哪些人在客栈,那些人半路又出来了,那些人进去了,这个你没有说实话,我们的人都看见了。你还是照实说吧。”后边这句活是刘明礼诈唬李玉堂,他是从李玉堂的闪烁其词里想到的。

    “你是说那个人,”他见刘明礼把话都说头了,不敢再有隐瞒,就说了实话。“那个人我也不认识,他好像是这个镇上的人,他经常来找石榴,俩人在石榴的屋里一呆就是半晌。我见面认识他,就是叫不起名字。夜个黑,张老三去的时候,那个人在石榴的屋里,张老三没进门,先让一个跟班的进院里,对石榴说张老三来了,石榴急忙跑回去,那个人就急急忙忙的出来,低着头走了。张老三进来,石榴在黑影里,张老三他俩去了石榴屋,下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刘明礼紧接着问:“张老三走后,你在哪里?”

    “我在屋里,他说要走了,我就出来了,听见他们说说笑笑,出了大门。随后,我收拾了一下屋里的碗和盘,和大厨又喝了一点酒,看看天晚了,都可乏。我去关了院门,进我屋歇了。也没见再有人进来,也没有看见老板出来。”

    刘明礼思索了一会儿,问李玉堂:“咱这样说,这个时候,要是进来个人,你会知道不知道?”

    李玉堂回答:“住店的,出来又回来,我不会知道。吃饭的人,我肯定知道。”

    这就是刘明礼和老宰俩人的询问经过。老宰都记录在案,最后还让李玉堂画了押。

    结束的时候,刘明礼交代李玉堂说:“你这几天不要出这个院子,没事的时候,你去帮着喂马吧。吃饭的时候,让老套给弄点吃的,不饿肚子就行了。出了这个门我就不敢保你无事。”

    看着李玉堂走远了,老宰从眼睛后头看着李玉堂的背影说:“这个货不老实。那个石榴比他更不老实,这种女人,不守妇道,真是该死。”

    处理完了这起杀人案,刘明礼对老宰说:“这个案件你去办吧,这里应该没有太多的疑问了,你和县警察所的人去办,我和张虎还得去找匪首张老三啊。”

    刘明礼和张虎合重新开始合计明天古庙会上的事。俩人合计了半天,翻来覆去的想着各种方案,还是拿不定注意,最后把老套也叫来,参加讨论,最终定下来,顺河街古庙会上剿灭张老三的初步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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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庙会这一天,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去赶会。在顺河街有亲戚的,这一天,买一些油条麻花之类的食品,用楝树枝拴着,有车的赶着马车,没车的挑着担子,带些自己编的芦苇席子,荆笆,小炊帚小笤帚,大擀杖小擀杖,桑叉木掀等去卖。晌午的时候,有亲戚的在亲戚家里吃饭,没亲戚的在庙会上买点儿油条丸子汤改善一下。有的还会弄点小酒喝了,然后,眯着朦胧醉眼看戏,随着别人盲目的叫好。会上做啥买卖的都有,从贩卖牲口,到贩卖人口,从卖耗子药,到卖大骡子大马,农具居多,这个时候,大部分的小麦即将成熟,有的种点儿大麦已经提前收割了。卖衣服被单的很多,河北岸能织花布的妇女手很巧,织出的花色多种多样,还有的为了多卖几个铜板,还刺出一朵或几朵并蒂莲花,这些都是卖给那些娶媳妇的人家。最吸引人的,除了戏台上的樊梨花和白莲花等女妖精外,就是那个牲口市场了。这里的行户很多,双边诓人,虎二马约的把生意促成,从中取利是他的本事。这种事,谁都不认识谁,事后没法找账,吃亏占便宜,那是酥瓜打锣——一锤子的买卖。当然,也有专门过来上香求子的,也有求财的。古庙会主要是为这里十里八乡的农民们提供一交易平台,眼看麦收季节就要到来,庙会让这些农民们更换一些用坏了的农具,也让一些乡下的手艺人多挣几个铜板养家糊口。

    戏台搭设在古庙的西边,台前面是一片很大的空地,村里的老人和妇女们,早早就来戏台的前边占地方了。还有一些事专门从外乡赶来看戏的亲戚,都是一些老人和妇女,他们有的是来走闺女,有的是来看亲家,有的是来看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群体,就是走乡串户保媒的媒婆和老头。这些人消息灵通,谁家的女儿多大了,谁家有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谁家的男丁过了结婚年龄还没有娶上老婆了,他心里门儿清。说媒这个行当,那个时候也很吃香,常言说,人馋去说媒,狗馋舔碓碓。就是说,媒人去了,家家都是好吃好喝的待着,没有报酬,弄点小酒喝了,再吃点鸡蛋牛肉啥的,就已经很知足了。农村流行一句话,媒人说够一百对夫妻就成仙了,看看,老天爷都给记着账呢。多好的事啊。

    顺河街古庙会,的确热闹非凡。

    就在这喧闹繁荣的背后,却隐藏着骇人的杀机。几股势力都将在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陆续登场了。

    头遍罗打过,改敲二遍鼓了。然后,大幕来拉,许家班男旦演员阎彩云登场亮相,一个踩跷舞扇,不楞楞又一个扎靠,行云流水,招来一阵的叫好声。原来围在周围打转转的男人小孩儿,还有一些手拉着小孙子的老太太们,都搬着带来的凳子找地方坐下,仰着脸专心致志的看起戏来。

    先说张虎的剿匪小队,他把兵力分成五个组,每个小组五个人,有一个人带领,这个人就是每个甲长。王大毛和张虎的四个徒弟。张虎和老套是总指挥,在戏台的西北角站着,观察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刘明礼身后跟着两个人,他没有战斗任务,只是在一旁关敌料阵。据他们的推算,张老三一定会带人出现的。这个土匪不比一般,他的胆子超大,又十分机警。他的脑袋上长着一圈儿眼睛,三百六十度都可以看清。张虎把他的兵力布置到一周,就连后台也有他的人。每个人腰里别着一把短枪,那都是从乡间收缴上来的私枪,经过保养,都能使用。他们反复琢磨,张老三要出现在戏场里的话,一定不会有很多人,一是他的马匹不充足,逃跑的时候不易脱身,二是目标太大,不利于他机动灵活作战。

    还有,戏台的周围还有韦大壮的土匪小队混杂其中,这些人差不多都认识张老三,十几个人,每个人腰间都别着家伙,不是手枪就是短刀。他们的短枪不多,这么多人又不能扛着长枪招摇过市。韦大壮是豁出去了,他的家被张老三毁了,他是有家不能归,他的父亲在外地做买卖没有回来,家里发生的事情都还不知道,目前帮不了他的一点忙。他发誓说,他这辈子就一个愿望,要么他杀死张老三,要么他被张老三杀死。他目前手里没钱,他家里有地,他发出悬赏令,谁杀死张老三赏五十亩地。按当时的市场价格计算,也不算少,每亩地十几个大洋,也值个五六百大洋。他的人不管会不会伤及无辜,只要能把张老三打死,多死几个人算不了什么。

    再说张老三的人,他事先安排好了十来个人跟来看戏,他目前只有四五匹马,这还是他最近又买了两匹马,以备急需。他实在是抵挡不了许家班的诱惑,特别是那个闫彩云的戏,他也不知道迷到哪里了。再说了,他想干的事,这么多年来,谁能挡得了?他历来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他今天去看戏有一个计划,他料定韦大壮肯定会出现在戏场里,他知道韦大壮认识他却不一定认识其他的人,他带着一个高高的草帽,乔装打扮,混杂其中。让二孬和导包他们到戏场里转悠,看到韦大壮就开枪,必须把韦大壮当场打死,这样既给死去的张本忠和老赖报了仇,又为以后他在这一带的活动清除了障碍,也让其他的本地势力看看,张老三是不能轻视的。他想起到一箭三雕的作用。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自负,他低估了官兵这一重要战斗力量。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相信县政府会派人到戏场里截杀他。

    开戏以后,张虎带着老套,在戏场周围转悠,他看到两匹高头大马,心里非常喜欢,他有心过去询问,想想不是时候,就只顾转悠着。来到西南角的时候,他发现一棵树下站着一个面熟的人,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就慢慢的走过去了。这时候,前面走过来了王大毛,他附在张虎的耳朵上小声说:

    “队长,那个是韦大壮,我见过他。”

    说着,往后边指一指。张虎顺着王大毛的手往树下看,只见韦大壮也朝这里看,双方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韦大壮就站起来,向这里走来。

    来到跟前时,韦大壮看看周围没人留意,就小声说:“张老三没有来,我的人在这里看着呢。”

    张虎严厉的对韦大壮说:“看见张老三你不要擅自行动,今天一切都要听我的指挥,这一回必须保证把张老三绞杀。不能再让他跑了,只要你配合的好,我给你记功一次。”

    韦大壮本来就不服气,又加上张老三把他害得生不如死,他心里的气就更大了,他正想说些不服气的话,他突然看见东北角里有一个人一闪,像是张老三的人,走路不似常人,边走边往两边观望,似在寻找着人群里的人。韦大壮朝那里一努嘴说:“东北角里有一个人,有点面熟。”

    几个人几乎同时朝着那里看去,那人却不见了,一闪眼就混在戴草帽的人群中消失了。韦大壮一扭身,也从张虎的眼前消失了。

    戏台上的白莲花还在唱着:“适才韩本到池畔,说出了终身的事儿惹人怜。可怜他的双亲被人来逼死,可怜他年幼孤单受颠连,我爱他勤劳读书是一个有志汉不辞辛劳在”

    刚才韦大壮看到的那个人是张导包,他也在戏场周围寻找韦大壮。韦大壮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人们来回走动着,戴草帽的人很多,从身后看,不易辨认。张虎他们在这寻找张老三,不是很熟悉的人,是很难把人从人堆里找出来的。张虎带着人也去了东北角,到那里以后,连韦大壮的影子也不见了。

    其实,张老三就在一个丸子摊儿前吃丸子,他带着草帽,脸上经过了化妆,抹了不少黑灰,一道一道的印痕;还有,他的一只眼睛用一个眼罩盖着,就像是个独眼龙。他悠闲的坐着,欣赏着白莲花那美妙的身姿和优美的唱腔。韦大壮从他的身边过去,他眼一斜看得明白,随后站起来,从后边跟上去。谁知道,有几个人在他前边挡着,稍一停顿,拨开人群,却看不见了韦大壮的身影。

    这个暗藏杀机的戏场里,你找我我找他,乱了套了。

    张老三弯着腰,扮成一个老头,哼哼着慢慢的走,那双草帽下的一双眼睛,似猫头鹰一样寻找着他的猎物韦大壮。他走到北边的时候,看见了张导包,他也在寻找韦大壮。可是,他们都是帽子人类,走个碰头,也会失之交臂。最后,谁也没有找到谁。

    张虎的剿匪队伍更不可能找到张老三,他们不认识张老三,更何况张老三化了妆,成了一个独眼龙。刘明礼也没有想到张老三会有如此打扮,他不相信心高气傲的张老三会这样不顾形象,扮成叫花子。他只顾在人群里寻找,站在高处观望着。始终不能发现一个可疑的人。

    终于,枪响了。

    “砰!”

    枪声是从戏台下面传出来的,人们忽地一下像炸了群的马蜂一样,四散乱套,顷刻间,台前的空位置腾出了一大片。

    接着,又响了几枪,“砰”人越发逃得快了。

    人们逃出戏场后,地上躺着两个人,都死了。子弹打在头上,汩汩的往外流血。死人的两条腿还在抽搐着,嘴里也往外出血。

    戏台上的演员霎时间没影了。

    不一会儿,韦大壮跑过去,看见地上的一个,叫了几声,没反应,人已经死了。他叫来了几个人,把人抬走了。

    地上躺着的另一个人没人认领,张虎让几个徒弟都去看看,都说不是他们的人,就指挥着徒弟们,把死人抬到离戏场比较远的地方,用个破席片盖住,等着人来认领。

    人们都四散逃跑,刚才那种清明上河一样的场景,瞬间皆无。许家班的一场《白莲花临凡》戏,唱了不到半截,就收拾家伙,抬上他们的大箱小箱,如惊弓之鸟,逃出了古庙会。走了很远了,还想着刚才的那一幕,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来顺河街唱戏了。

    炸群以后,张老三还没有捕捉到韦大壮的身影,他弯着腰,一瘸一拐的顺着北边的人群往东走着。他从一个人跟前过去,这个人很淡定的看着人群里的人们,一动不动。他就是刘明礼,刘明礼要趁着人群的乱,在其中找到张老三的影子。他没有想到,张老三从他眼皮底下走过,他竟然浑然不知。当张老三走到一片树下,伸手去拉一匹马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个一只眼的男人就是张老三。张老三翻翻身上马,随后他旁边的几个人也都上了马,调转马头,随着仓皇出逃的人们,悠然遛马而去。

    刘明礼一跺脚,说了一声:“嗨,我咋就没有想到呢?”

    这时候,张虎他们也都来到,刘明礼朝东边用手一直悄声对张虎说:

    “那个骑白马的就是张老三。我咋就没有想到呢?”一直后悔张老三从他眼前走过去他竟然没有发现。

    张虎也看见了,挥手对周围的人说:“牵马,追!”

    刘明礼摇摇手说:“算了,追不上。他的马快。”

    “还是马,好,我看见那个角里有几匹好马,咱去看看吧。行了,就买回去吧。这几匹瘦马,啥时候能吃上膘啊。”张虎急得就地打转。又突然转身,对围让来的几个徒弟们说,“收队。不要声张,不要拐弯儿。老套哥,咱俩去看看那几匹马吧。明礼大哥,你也回去,你在这里久了会被人发现的。”走出几步远了,嘴里还说着,“这个韦大壮!”

    一个周密的计划,就这样宣告流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