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

作品:《起票

    起票十二

    抢人的队伍来到牛头庄的西边那片树林里,此时已是二更多天,就是相当于现在的**点钟。一队人马在离牛头庄不远处聚集,几辆马车停在树林南边的路上。马匹不停的打着响鼻。如果牛头庄的人没有睡下,或者是留有打更巡逻的人,一定会听到的。虽然是下半月,借着天上的星光,也可以隐隐约约的看见有人马在移动。这么大的规模,不可能不弄出一点响动。只是牛家人这几年起票屡屡得手,从四面八方往他们村里送钱,送的迟了还有把人扔到黄河里,或者活埋了的。都是以他们取胜为终结,也没有遇到那个敢来寻仇报复的。所以,平时比较松懈。这次的票是牛家老大他们起的,牛家老大和张老三的那场较量,虽说让牛家老大牛文丢了面子,但是,最终还是刘家送来了一千多块大洋。这让牛家弟兄更是胆大妄为,目中无人了。他们没有想到张家老三会这样没有度量,会这样的带着队伍来寻仇报复。这里,张老三也猜透了牛家弟兄的心思,他猜测着牛家拿到大洋以后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每逢这个时候,他都恨得牙根痒痒的,总想着在他的地盘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而且还险些要了他的命。这是他自出生以来也没有受过的耻辱。他路上就想了,只要这几个狂妄之徒不低头,一定把他们杀光,杀他个断子绝孙,方解他心头之恨。他把人召集到一起,开始训话。

    “前几天我来找牛家老大说情,他们弟兄几个差一点把我杀了。我拽住老大牛文不撒手才算脱了身,捡回一条命。他们不要命了,把刘家寨的人起了票,要一麻袋现大洋不扎口,今天让他们放人,不放人就攻进去,见人就打,别留情。一会儿都听我号令,我不说进攻就不要攻,我说攻都得给我攻,谁不攻,胆小怕死,我就送他先见阎王。我来的时候已经看了,庄西边是一道挡黄河涨水的护村堰,北边也是,南边是土岗。不好撤退。咱从西边攻进去,他们肯定会借助堤堰抵抗,我们就在村西这片树林里隐藏,一旦撤退,往西没有村庄,都是树林,河沟。曹庄和刘家寨的听着,你们没有干过这种事儿,一会儿看着我们西张庄的人,我们咋打你们就咋打,我们冲你们就冲,千万别乱开枪。注意省点子弹,看不见人就别开枪。都听清楚了没有?好,现在开始行动,往东各自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我一会儿去喊,让他们把人放出来。”

    在张老三的带领下,队伍往东慢慢移动。离那道堤堰很近了,张老三让趴在地上,找个坑靠个树挡着,一会儿别让子弹打中。他站在一个土岗后边开始朝牛头庄方向喊:

    “牛头庄的男女老少都给我听着,我是西张庄的张老三。叫你们牛家那几个小毛孩子出来,就是那个牛文牛武们,快点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带人冲进去了!”

    这家伙,嗓音洪亮,瓮声瓮气的,不用喇叭就能传出去二里地远近。

    这一嗓子,全村的人都听到了。特别是牛家兄弟,牛文带头,牛武牛禄牛祯牛祥,包括受伤的牛福,能动个个拿着家伙,长短不齐的,一起向村西那道堤堰跑去。还有村里其他有枪的男人们,都从家里跑出来,来到堤堰那里,附在河堤东坡上,借着星星的光亮,往西边那片树林里尽力望着。

    “牛文出来!”

    又是一嗓子,还是张老三那洪钟一样的声音。

    这时候,牛文再不说话就丢人了,他伏在堤坡上向西喊:“三哥,你找我有啥事儿?咋不到家里说话,黑根半夜的,怪不方便。你有啥事儿说吧。”

    “牛文,我敬重你是条好汉,好言好语的对你说,请你喝酒吃肉,你不但不给面子,还想要了老子的命。我今天又来了,你把我们那里几个票放了,我啥都不说,带人扭头回去,你要不放,我今天带着我的队伍冲进你们庄里,见一个杀一个,不论男女。”

    “哦,张老三,你是替刘家来要人的,那刘家的人咋不出头呢?让刘家的人出来说话!”牛文也不示弱。

    “今天跟刘家没有关系,这是你我俩人的事。我的地盘里,你敢去乱来,还敢对我下黑手。提前安排好人想害死我。你他娘的也不想想,当年你跟牛大壮去开封玩还是一个小屁孩儿,连桌子都坐不上的小跟班儿,现在你竟然敢对我动武。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说吧,放不放?”

    牛文回答:“你也别给脸不要脸,我念你当年和我大壮哥是朋友,叫你一声大哥,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不放,你有本事放马过来。我牛文也不是吓大的。”

    西边的树林里,张老三的怒气往上涌,他坐回到地面上,朝着黑暗中小声喊:“第一队,导包,你带十个人,从村北绕过去,他们村庄是南北街道,你们从北边冲进去,见人就打,见不着人朝每家每户放枪。不要往里攻太远,放几枪,打着打不着就撤回来,撤到这里。看看这个牛文能撑多久。”

    “好。”那个张导包朝着黑影里叫了一声“跟我来”,很快就消失在树林北边的黑影里。跑老远了,还能听到呼呼啦啦的跑动声,还有树上鸟飞的声音。

    这边为了迷惑牛家老大他们,张老三继续喊话:“小子,你知道牛大壮是咋死的吗?牛大壮就是死在起票上。你还不知道吧?不过他是死在河北岸那次起票上,不像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就会在门口胡作闹。我敢说,你也一定会死在这上面。你说你年轻力壮的干点啥事不好,非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呢?你就没有想想,现在是啥年代了,民国,民国了。我今天带来这八十条枪,灭不了你们牛头庄,我就不姓张。”

    牛文朝这边喊:“那你跟着我姓牛吧,老家伙!你不是想当英雄么?人就在这里,有种的你来抢吧,能把人领走,我跟你的姓。”

    这里不断的打着口水仗,北边张导包那里已经得手,那里传来一阵枪声,火光一闪一闪的,一直顺着那条南北街道像放炮一样往南放。

    这时,张老三命令道:“都听我的口令,所有枪,对着那道堤堰,对着庄里,准备,一起——放!”

    话音一落,“哗”的一声,一排子弹向着牛家庄打了过去,枪口冒出一道道火药的残光,随后便传来一阵阵的惊叫声。

    随后,张老三又喊起来:“怎样?放不放人?不放人马上冲进去!”

    牛头庄那边暂时没有了声音。牛文也没了回音。

    停了一会儿,张导包领的一队人也都回来了。

    “完成。”张导包回来复命。很明显,这是经过训练的人们,动作利索,干净。

    张老三问:“有人受伤没有?”

    “没有。不过,我看他们有人中枪,我听见有人叫唤。”

    “好,活该!打死一个少一个。”张老三咬牙切齿的说着。

    对面始终没有还枪,张老三觉得奇怪,他小声说着:“这小子搞什么名堂。”

    “冲吧?”张家老四沉不住气了,催促哥哥。

    这时候,跟在张老三后面的刘家老大说:“不能冲,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还有一道堤堰挡着,我们硬冲会有伤亡的。咱再等等看,刚才这个阵势已经把他镇住了,看看他下面要干什么。”

    张老三又喊起来:“看见了吧,不是吓唬你,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好好想想,再不放人我就下令冲锋。到时候,我让你们全村没有男人,一百年以后,你也是全村的罪人!”

    那边一直没有响动。

    停了一会儿,忽听南边不远处,有个女人的声音朝这边喊:“三哥,三哥,我是小菊花。”

    埋伏在黑影里的人都听见了,老四说:“哥,她说她是小菊花。是不是开封窑子里的那个小菊花呀?”

    “三哥,我是小菊花。”声音压得很低,不停地朝这边喊着。

    张老三仔细听了听,说了一句:“他妈的,还真是这个小婊子。她怎么会在这儿啊。去,把她弄来问问咋回事儿。”

    不一会儿,有人把那个黑暗中的小菊花带到张老三的面前,借着星光,张老三认出来眼前这个小娘们就是前几年他在开封窑子里相识的窑姐小菊花。那时候,她和小菊花经常见面,只要去了开封,就去找这个小菊花。小菊花出身贫苦,被人拐了卖到窑子里做了妓女,自从她认识了张老三以后,总想让张老三为她赎身,可是,张老三带着一个队伍,走南闯北,朝不保夕,始终没有答应。可是,张老三心里始终念着这个小菊花,有时候去了开封,去窑子里找他,老鸨说被祥符城北一个男人赎身从良了。今天这个小菊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张老三向小菊花招招手说:“来来,来坐我跟前,你咋来到这里了呢?这是打仗啊,很危险,你这几年都到哪里去了呢?”

    小菊花坐到张老三的身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张老三劝了一会儿小菊花不哭了,她开始讲起来她和张老三分手以后的遭遇。

    “三哥,你走以后,牛家老三牛福去开封,我们认识以后,他用三块大洋为我赎了身,我就跟他来到了牛头庄。我也不知道他是干这个的,后来知道了也晚了,走不了了,就是能走又往哪里去呀。想着一个女人家,又是干这个的出身,只要有个吃饭的地方饿不死就不错了,也就跟着牛家老三牛福在这里过起了日子。这个牛福总想让我给他生个孩子,可是,我一直怀不上,几年了,也没能给牛家生出个一男半女来。牛福的脾气本来不好,这样一来,一喝醉了酒就往死里打我,拧我,掐我,我的身上都是他打的,你看,”捋起袖子让张老三看,黑暗里哪里看得清,“我跑了几次也没有跑掉,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想去找你,又不知道路。前天,牛家兄弟又去起票,去西乡王庄王家大院时,说是被一个女人打了一枪,差点把腿打断了,跑到开封找洋医生开了刀,现在家里躺着,说不定残废了。我听见你在这里喊,一下就听出来是你的声音,就趁着乱,偷偷的跑出来,就来找你了。三哥,你救救我吧,我在牛家早晚也是个死,时间长了会把我扔黄河里的,也可能把我活埋了。三哥,你让我跟着你吧,我也看了,就你对我最好。三哥,你救救我吧!”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张老三也许会信以为真的,可是,这个时候,非常时期,这是在打仗,这个小菊花说的是真是假,他一时搞不清楚。他当时就怀疑这个小菊花是来探听情报的,是来看看这里有多少兵力,多少杆枪,然后,趁人不备,再跑回去通风报信。

    想到这里,老三把脸一沉,用枪指着小菊花说:“你是不是来当探子的?说!你要是来当探子的我一枪打死你!说,是不是?”

    “三哥,你,你,你怎么能,能这样想我?我对你的心还不知道吗?那时候,我哭着喊着跟你,让你把我救出那个火坑,你就是不肯。今天老天爷开眼,让我又见了你,你说我是探子,那好,你要是认为我是探子,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早晚也是被那个牛福打死。还不如死到你的手里呢。”小菊花声泪俱下,连一旁的人都被她说动了。

    刘明礼对小菊花说:“你今天来的不是时候,我们是打仗,不是来赏月观花的。三哥怎能相信你呢?不过,三哥,让她当个探子也好,我们又不是来吓唬人的,叫她回去报告吧,看看我们是不是人强马壮。你看看我们多少枪多少人,多少马。你一个一个的数数,然后再回去一五一十的向牛文报告,看看是不是真的。让他早点把人缴出来,免得这么多人冲进去,到那时候,会死多少人你们想想吧。”

    张老三看了一眼刘明礼,觉得这个人说得有理,收起枪说:“小菊花,念着我俩以前的交情,你走吧,我不打死你,你回去想咋说咋说,说得越细越好。走吧走吧,享你的福去吧。我真是白疼了你一场。”

    小菊花听完张老三的话,心如刀割,她心一横说了一句:“好,既然你这么看我,我活着也没有啥盼头了,不如死了算了!”说着,站起来,一头向着一棵大树撞去。

    不曾想,那棵树上靠着一个人,黑影里看不甚清楚,又加上小菊花刚才哭的泪眼模糊,只顾一头撞过去,不想正好撞进一个人的怀里。只听那个人“哎呦”一声,和小菊花一起倒在了地上。

    一旁有人笑了。张老三看着小菊花此举不像是来当探子的,就对刚才靠树的那个人说:

    “狗旺,你三十多了也没有个老婆,这个小菊花你先招呼着,只要她不是来当探子的,打罢这一仗,她就是你的老婆了。带回去过日子吧。”又转向小菊花说,“小菊花,狗旺也是个老实人,经常跟着我出来混,你就跟着他吧。我岁数大了,又有家室,有孩子,你跟着我不行,我家那个母老虎不容你的。就这么着吧,下面还要打仗,一会儿有人受伤了,小菊花你就给包扎包扎。不过,你想走也行。随你便吧。”

    黑影里,狗旺扶起小菊花说:“小菊花,你起来吧。掌柜的说了,你以后就是我的老婆了,你从今天起就跟着我吧,我保证不打你。”

    小菊花哭着使劲的点点头。

    就这样,这个小菊花跟着狗旺,一直活到九十多岁,一九九五年以后才去世。终生未育。窑子里出来的女人大多数都不会生育。

    停了好大一会儿,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这时候,张老三回头问小菊花:

    “小菊花,我问你,那边这个时候会干啥呀?”

    “三哥,你说我是探子,我说的你会相信吗?”

    张老三使劲点点头说:“说吧,我信你。”

    小菊花这才止住了哭声,她慢慢的说:“我觉得他们很可能会把票搬出来拉到这个河堤上,让他们站在河堤上当炮灰,你们是来救人的,怕伤了人,不敢放枪。他们就藏在人的后边朝你们打枪,牛福经常向我说起来这些事爱吹牛他们就是抓住你们救人心切,不敢乱放枪,其实,你们要是啥都不说不顾了,他们早就不敢这样了。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儿女,起票也是为了钱,为钱的人都怕死。”

    这句话对老三有了启发,他跟着问:“他们家也有孩子?”

    小菊花说:“有,牛家老大有两个孩子,老七老八他们都是十来岁的大孩子,他们一家人看得很严,到先生家里去读书,都是拿着枪送去的。也怕谁起了他们的票。”

    “好。”

    张老三叫了个好,怎么个好,他往下没有说。扭头又朝着牛头庄的那道堤堰观望。那里一片黑乎乎的,看不甚清楚是房舍还是树木,更看不见到底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