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二九一 回不去的纨绔少年

作品:《第一氏族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两年过去,时间来到乾符九年深秋。

    北风萧瑟,燕平城落叶满街巷,推事院门前,陈安之抬头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心头的阴霾犹如降临的日暮,挥之不去。

    在推事院这两年,陈安之的双手已经不乏血腥味,在他手里遭殃的官员不少,虽然抓人、审讯都是唐兴在主持,处理案牍的是周俊臣,但陈安之作为推事院实权官员之一,没少掺和到各种案子里面去。

    他走在大街上,无论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官吏,都是避之不及,唯恐遭了横祸。起初还只是这些有官身的人,到了后来,平民百姓见到他跟推事院的人,都是畏畏缩缩、如避蛇蝎。

    现如今,只要推事院的官吏出现在大街上,聚集在一起的人会立即散去,但凡推事院的人出现在酒楼,里面高声谈笑的声音会霎时压低乃至消失。

    凡此种种,靠得都是这两年以来,推事院以百官不能抗衡的权力、血腥残酷的手段成就的凶名。七百多个日夜,在推事院或死或伤的大小官吏多达数千,因之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

    推事院的倒行逆施,换来的成果分外显著。

    世家大族的力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眼下朝堂的格局,已经不是寒门、将门、门第三足鼎立,而是将门跟门第联手,才能勉强对寒门保有优势。

    朝堂如此,地方上也不例外。

    募兵制下,各地团练使招募流民组成的军队,已经多达近二十万,其中更有相当一部分投入了西域战场,如今已有一些寒门将领,在西域打出了一些名气。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世家都开始家势衰退,虽然暂时不至于家道中落,但他们的处境已经分外不妙。

    一言以蔽之,凡两年间,大齐格局已有很大变化。

    陈安之身为推事院官员,为虎作伥,如今在燕平落到了没有朋友的境地。不仅如此,他出入酒楼见到世家中的显赫子弟,对方还经常对他出言不逊,甚至找他的麻烦。

    陇右魏氏因为在西域作战不利,又被状告有人不法侵占平民商贾的财产,也有遭殃的族人,在西域战场脱不开身的魏无羡曾经写信给他,让他帮忙疏通一下关节,然而在强势的唐兴面前,他并没能办到。

    最后那些魏氏族人都因为不同程度的罪名,贬官的贬官,夺职的夺职,甚至还有两个流放的岭南的。魏无羡事后虽然没有专门写信对他发怒,但陈安之已经明显感觉到,他俩之间的友情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暗暗叹了口气,陈安之听到脚步声,收回目光,这便看见一个形容猥琐的地痞,正轻手轻脚的往万民箱里塞东西。见陈安之看过来,这个地痞脸上顿时挂满谄媚讨好的笑,露出粘着菜叶的暗黄牙齿。

    地痞点头哈腰的走了,陈安之心里的烦恶却经久不散,这两年来,推事院就是以这些地痞不分黑白的状告为理由,不问是非的抓人刑讯。

    唐兴手下的地痞数量,多的陈安之都数不过来。

    现在只要提起唐兴的名字,整个燕平城的人都会呼一声活阎王。

    若非有宰相徐明朗在上面镇着,唐兴早就死了十回八回。

    脚步沉重的离开推事院,陈安之没有进马车——他原先都是骑马出行,自从来了推事院,就不再愿意抛头露面,上下差都是乘坐马车,只有躲在车厢里不见人,他才不会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要是让他素面朝天,他会像太阳底下的老鼠一样无地自容。

    但是今天,陈安之只想走到哪儿算哪儿,陈氏

    府宅他更不想回去。

    在之前十几年,族人亲友在他眼中,都是正直的饱学之士,议论的是诗书礼法、世道纲纪,而现在,每次回去,听到族人谈论的,都是如何争权夺利,好像都变成了恶犬。

    他厌恶那样的氛围。

    其实他也知道,陈氏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迫不得已。因为在门第内部造成分裂,不可避免跟徐氏水火不容,徐明朗从来没放松过要找他们的麻烦。陈氏一旦松懈,就有可能被徐明朗吃得连渣都不剩。

    皇帝让门第内部分裂,造成徐氏跟陈氏相争的局面,既让陈氏必须依附皇权,也让徐明朗不敢跟皇帝作对,他们双方都需要争取皇帝的支持,借此压制对方。所以最终的主动权,仍是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

    而皇帝手中的王牌,现在无疑就是推事院。让陈安之进入由徐明朗领了虚衔的推事院,本身就是一种牵制双方的手段。

    陈安之走在街上,一路上因为刻意躲避行人的目光,也没有观望街景的缘故,等他忽然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竟然到了燕来楼。

    望着那块鲜亮的招牌,陈安之神思一阵恍惚,曾几何时,三兄弟几乎日日出入这里,纵酒高歌,畅谈大志,意气风发。

    而现在,只有他一人还在燕平城。

    且他还背弃了曾经的坚守与志向,成了人人唾弃的推事院恶鬼。

    物是人非,陈安之心中一片怅然,只觉得满嘴苦涩,油然而生一种想要离开这个黑暗世界,乘风羽化、归天而去的冲动。

    他深深望了一眼燕来楼,却没有踏过门槛进去的意思,对他而言,这里现在是伤心地,在这里多呆一刻,都会让他神伤、惭愧。所以他转过身,打算去找一家酒楼,先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再让马夫把自己带回去。

    但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唤他:“陈公子请留步。”

    这是个不算熟悉的声音,但陈安之能感觉出自己听过。让他心神一动的,是“公子”这个称谓。在他出仕之后,已经很少这样称呼他,尤其是做了推事院的官员,别人要么敬畏的呼一声“陈大人”,要么怨恨的直呼其名。

    转过身,陈安之看到了一个艳丽成熟的美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不禁愕然当场。他已经两年没见过对方,而且据他所知,对方已经跟着某个人南下了。

    扈红练见了礼,微微笑着道:“我家公子正在等候,陈公子请随我来。”

    陈安之又惊又喜,又陡然想起魏氏那些族人的遭遇,难免心中不安,羞于见人,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嘴,只能跟着扈红练进门。

    “陈大人。”

    出乎意料,在上楼的时候,陈安之看到了一身常服走下来的唐兴。对方明显是刚刚见过友人,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但对方面色如常,显然没有多喝,而且神情并不是很愉快,虽然也谈不上不悦,不过还是让陈安之觉得对方情绪有异。

    “唐大人。”

    两人只是简单招呼,唐兴就离开了燕来楼。

    陈安之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扈红练,后者没有隐瞒,“公子刚刚的确是在见唐大人。”

    陈安之不知道赵宁见唐兴所为何事,但赵宁南行了两年,如今突然回到燕平,在他还没得到消息的情况下,就先见了唐兴,明显不会是寻常会晤。

    照理说,就算赵宁之前跟唐兴颇有交情,现在也该是处在对立阵营,且不说唐兴残害了许多世家官员,就连赵氏本身,也曾有族人进过推事院。

    到了雅间门口,扈红练停住脚步

    ,示意陈安之自己进去,在陈安之进门后,她旋即关上了门。

    绕过屏风,陈安之看到了赵宁,对方容光焕发,依然是那副眉宇轩昂的模样,好似就算天塌了下来,对方也能举手撑住,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这跟情绪低落、满心愁苦的陈安之有云泥之别。

    “本来打算在你明日休沐的时候,再找你好好喝一天,没想到你现在来了燕来楼,既然如此,今晚你我便不醉不归。”

    赵宁一如往常那般笑着招呼的姿态,让陈安之觉得好似时光从未流逝,时局也未发生变化,他俩还是早年间横行燕平的纨绔少年。

    这让陈安之那颗紊乱的心好歹放松了些。

    “你不是去扬州了吗?怎么忽然又回了燕平。我还以为,你要趁着这段时间,在外面好生浪荡五年。”

    陈安之边落座便说,话至此处,他忽的一顿,眼神锐利了两分,“我只是来到燕来楼前,并未停留多长时间,你这就知道我来了,还派了人出来迎接?”

    赵宁笑道:“看来这两年你长进了不少,以前你可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他没有解释这个问题,因为不需要解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现在一品楼的势力,已经大到可以洞察燕平城的一切风吹草动。而他只要出行,明里暗里就会跟着许多精锐修行者。

    陈安之神色一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望着空荡荡的酒杯嗓音低沉道:“时过境迁,很多事很多人都变了。人在宦海沉浮,始终是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经年之后再回首,谁又不是面目全非呢?”

    赵宁将陈安之的神情纳在眼底,能理解对方的感受。

    这两年来,他从没间断过对故友的关注,一品楼的修行者日夜往来于燕平、陇右,这两处发生的事,陈安之与魏无羡的遭遇,他都能及时得知。

    只不过,赵宁也只是暗中注意罢了,并未选择去干涉两人的成长。人生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大家都是踽踽独行,好朋友也不可能一直风雨同舟。

    “且先不说这些,今夜我们只管饮酒作乐。”赵宁举起酒杯。

    对饮罢,陈安之却摇摇头:

    “饮酒作乐是需要心境的,现在我已没有那个心情了。宁哥儿,你我都不再是纨绔少年,做不到傻乐了。往昔无法回头,大家都得在现实的泥潭里,挣扎着向前看、往前走。简单快乐的那些日子,注定了一去不复还,也根本找不回来。”

    说到这,陈安之看着赵宁,肃然问:“你忽然回燕平,是不是将谋大事?”

    赵宁放下酒杯,“何谓大事?”

    “你所谋的,就是大事。”

    这话很对。

    但从陈安之嘴里说出来,就让赵宁不得不暗叹一声。

    他知道,现在想跟陈安之没心没肺的狂饮胡侃一通,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了。

    “明日休沐过后,你让陈氏家主出面,将你调离推事院。”赵宁切入正题,“如果短时间内调离不了,那就干脆辞官。”

    到了眼下,大齐皇朝内部时局进入一个关键点,赵宁回到燕平,要帮陈安之渡过一个对方自己都未必发现了的,真正难关。

    “推事院要遭大祸?”陈安之现在很敏锐。

    赵宁语气如常的说了四个杀气凛然的字:“灭顶之灾。”

    “推事院眼下如日中天,横行燕平,怎么会遭此灾祸?”陈安之难以理解。

    赵宁端起酒杯,摩挲一圈,淡淡道:“不仅是推事院,徐明朗的末日,也到了。”